《一國雙城》預告片 "One Nation, Two Cities" trailer

Monday, October 4, 2010

電影理論批評於實踐(一及二)- 據說是北京大學戴錦華老師課堂筆記

多年前在做《歌舞昇平》時曾碰到過戴錦華老師,幾次用餐期間她和司徒兆敦老師談電影、說文化,以及互相開玩笑,妙語連珠,印象深刻。


电影理论批评与实践(一):今日世界
Posted by 立早

原文:http://www.lizaoo.com/?p=19

立早按:此乃在下整理的戴锦华老师的课堂笔记。虽不能尽其意,但尽量完整地记录下了她的主要观点。供诸位参考。

几个基本坐标,也是我近十五年来思考基点:
一、后冷战:1989苏联解体

没有任何人能超越我们成长的历史。当我们是被我们的时代养育,被我们时代制造的文化产品和素材所喂养的时候,我们不可能超越它,但如果没有超越的诉求的话,简单地说,我们白来一世。80年代以后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历史纵深的萎缩乃至消失。一个抹除历史的记忆,一个修改历史的记忆,一个压缩历史的纵深,把一切封闭在一个永远的现在时当中,叫做“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网络的速度是8秒(一个帖子),8天(一个网站的寿命),网络空间是一个被众多尸体和垃圾堆满的黑洞。这样一种速率也在反身塑造和书写我们的生命。当一个帖子存在了八天颇似永垂不朽的时候,人的生命和历史没有改变,但是我们感知的方式在改变。

东方不战而败,西方不战而胜。一个颜色在地图上永远地消失了,叫做苏联。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美苏两大帝国,社主阵营和资主阵营的对峙终结,冷战时期结束。当时西方最乐观的预言家也最多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社会主义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也没敢预言社会主义阵营会一夜之间在地球上崩解。一个最重要的国家——苏联在地图上被抹掉。我们也许需要一个世纪以上的时间才能理解苏联解体对于整个世界和人类的意义。后冷战对于20世纪和21世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冷战不是以战争方式,而是以对峙和军备竞赛的方式进行的,但统计学家告诉我们在冷战年代——冷战之所以是冷战,是因为人们一直恐惧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有爆发,局部战争和区域性战争死亡人数总和早已超过前两次大战,它看似没有硝烟,却是充满血污与尸体的战争。尽管没有硝烟的,它的结束一定是以胜利者胜出,失败者败落为其基本特征。在讨论冷战逻辑时,我们要处理后冷战时期的胜利者的叙述、胜利者的逻辑和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审判。我的不成熟,我一直坚持这种不成熟的一个最重要准则就是,拒绝审判失败者,因为这太轻易太廉价太投机乃至无耻。有本事就去对抗强权者,有勇气去对当时当地的暴政发言。

冷战时代我们拥有两种以上的逻辑,后冷战我们只拥有一种,这一种逻辑将消灭另一种逻辑,重新阐释另一种逻辑,审判另一种逻辑。当有人告诉你,这世界存在二项对立时,你要小心了,每一个二项对立的表述都是最强有力的意识形态的建构,诸如男与女,是与非等等。每个清晰无误的,两者择其一的二项对立一定是意识形态陷阱,它一定试图遮蔽第三项、第四项、第五项,所以一个很有趣的游戏也是很重要的战斗是,在别人进行二项对立的选择时,要去发现被压抑的被遮末的第三项,第四项……

一个最重要的文化事实是,在冷战对峙年代其实最有活力的是第三点、第三元。不同于“第三条道路”的概念,“第三条道路”只是其中的一种。在冷战对峙时,出现了一种世界性力量,也是今天世界重要问题之所在的:第三世界。当我们说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社会主义思想暴政和资本主义思想控制、古拉格群岛和奥斯维辛、思想监狱和麦卡锡主义的时候,我们意识到为什么会出现一个重要思想流派:新左派。曾经的新左派是试图超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两种制度,从中突围,寻找一个非资本主义的人类未来可能。诞生于50s的文化研究和80s勃兴的电影理论其实都是新左派思想的一个学科性延伸。而冷战结束后,第三元/极被抹掉。所有的另类选择被抹掉。一极化的世界,胜利者的逻辑取代一切。

举个电影的例子:曾经世界电影的四分格局是:

A美国好莱坞:

好莱坞是不是电影艺术?落实到一个问题上:奥斯卡是不是世界电影最高奖项?悲哀的是,近几年看来似乎是的。阿城的说法:奥斯卡是美国电影的“家宴”,设了一个最佳外语片,那是人家待客的礼数,那是美国人自己关起门来的玩法,对应中国的金鸡奖,是国别奖。但如今某种意义上,它代表了国际电影最高奖项。因为今天电影艺术的死亡,美国接管一切。它有着成熟的商业电影系统,它创造了一系列的生产的、叙事的、电影人的方式,比如明星制、大制片厂制、电影类型。这都是好莱坞独有的。

B欧洲艺术电影:

它与另一个概念相重叠和错位,即作者电影。在冷战年代,欧洲电影、电影理论和文化研究共同分享了新左派的政治立场,它以反美作为一个基本参数,在电影上反美就是反好莱坞。一个定位是对抗美国主流文化、商业文化和好莱坞,另一个诉求是扮演水火不容的两大阵营的桥梁。后来它定位为把第三世界电影引入欧美世界当中去。使它不同于好莱坞,成为在电影艺术、电影文本和电影工业场域对抗好莱坞霸权的一个存在。

C以苏联为中心的社会主义电影:

它创造了政治-艺术的一个重要脉络。世界电影的三个基本源头:卢米埃尔兄弟,梅里爱,蒙太奇学派

苏联是电影艺术的发祥地之一,在强大的国家工业电影体制延伸出庞大的脉络和传统,电影艺术发源地之一。

D非西方国家电影:

国别电影,不是电影商业机制中出现,而是国家电影工业机制中运行,为票房所支持,它是国家的利税大户。众多的非欧美非苏联电影曾生机勃勃地存在着,冷战终结,苏联解体,一夜之间,苏联和东欧电影完全消失。两个触目惊心的事实让我意识到失败是什么意义:苏联解体后,7年之间人均年龄平均下降15年;解体5年之后俄罗斯只剩下四块电影屏幕。世界电影市场全部被好莱坞攻占。

人们这时候蓦然发现,欧洲电影的生机和活力正是由于美苏两极对峙给其提供的巨大空间,它曾是对抗三俗,对抗好莱坞的战斗檄文,借助思想含量和批判意义面对当下社会和思考未来可能。西方自由世界胜出,欧洲电影突然发现自己的空间是夹缝中的空间,80s后艺术电影处在一个极端尴尬和徘徊犹疑的状态,它们至今仍然在尝试寻找自己的定位。从这个意义上,它不再是可与好莱坞并驾齐驱的一极力量。伴随全球化进程,第三世界国别电影也败落了。

二、一极化和区域化

狭义的全球化是从1980年里根和撒切尔执政开始,开启了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并通过华盛顿共识改写整个世界的经济秩序。到冷战结束,它名副其实了。因为之前的霸权被阻断在分界线上,但中国是例外,我们率先开始后冷战,不仅因为80s改革开放,标志是1971年的中美联合声明,打破两国坚冰,中国大量购入美国器材。改革开放是同时完成意识形态、政治思想和文化叙述意义上的,而政治和经济实际从70s开始。被历史学家和权威人士背书的历史本身一定是断裂式的,所有断裂一方面认清某些事实,另一方面把我们带离那个曾经的事实。

广义的全球化是从资主开启那天起。

50s文化研究,因为大众文化成为突出文化潮流,在不同国家对传统文化群体文化不同阶级不同种族文化构成毁灭性冲击,而这大众文化在战后就具有的明确面目,即美国式文化。在那个年代,中国保有了电影工业和市场的独立性。后冷战的一极化是政治和经济,四极的局面终结,好莱坞一统天下。我们评价一部电影是否成功的基本参数是战胜好莱坞。这反证了好莱坞的无所不在。当有记者问我,政府为《孔子》缩短《阿凡达》的档期,这么暴力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我对这两个都没兴趣,我对这两个都不支持,无外乎就是两种强势。所谓的公众的文化心理和社会趋向中,那种一极化的格局没有改变。

我们这么热爱阿凡达,我们这么热爱2012,尽管我们给热爱2012一个理由是:中国拯救世界。但这种爱国主义的表达让我看到,我们有多爱美国。我们有多爱美国,多么深的爱才能让我们看到中国,那不存在的中国。“千万里我呼唤你,今天你终于回答了我”,好像是这样一种感情。这是我对乐观主义的怀疑。我们仔细反观,尽管这些影片烙有本土文化印记,但它们的成功模式和主要特征是好莱坞式的,当你必须用好莱坞的本土电影来战胜好莱坞,究竟是失败还是胜利。

另一方面,对抗一极化的努力一直发生,最为突出的是欧盟的出现。欧洲的整合是一个远未完成的过程。有过“欧洲电影”这种东西么?这是欧盟内部的对抗之声。

区域化:拉丁美洲的南方银行、电台,区域整合来对抗北美,进而对抗资主全球化。它不光是资主意义上的整合,更是尝试对抗美国式资主的努力,它不简单是金融资本的整合,相反而且是互通有无、以物易物的文化交流当中去,eg古巴石油给古巴,古巴将教育资源给委内瑞拉。这不是在资主金融逻辑下完成的。当然这服务于政治的结盟。这也是美国所说的邪恶三角:玻利维亚-委内瑞拉-古巴。玻利维亚总统说,我们是革命的三代人:卡斯特罗是革命的祖父,查韦斯是革命的父亲,而我是革命之子。非常有趣的血缘式叙述。这样一种区域整合,尝试在全球金融资本主义逻辑中,寻找另一种新的区域合作,挣脱资主万劫不复的加速度死亡运行。我不是在诅咒人类。所有的悲剧预言者都是因为他们爱人类。

东非区域贸易;东北亚区域整合:日韩,大陆,HK,台湾,新加坡etc

与全球化同时发生的不同脉络的不同地区的区域化,这种对抗方式迟早会影响到电影工业。

三、金融海啸

最悲观的预言家也没预言到金融海啸2008年就会在美国爆发。这个经济事实在金融心脏直接爆发,客观上对美国一极化世界霸主的致命打击和强力削弱。

网上转的奥巴马演讲,人们转帖心态很复杂,附在帖子下的网友翻译:“今天世界上存在一个巨大阴谋,中国的阴谋,他们明知我们还不起,还要不断借我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想你们保证,我们美国人民是有志气的,我们就算不吃饭,也要还他们”这是一个网友的翻译。他娴熟地借用了60s中国领导人的语气,当然奥巴马是在玩弄美国总统式的幽默。它也是美国左派学者们认为美国当下最重要的命题和形势。

金融海啸在动摇US时,我要补充一句,“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二战时整个世界被战火波及时,美国坐收渔翁之利,战后它掠夺整个世界来富裕起来,更不要说在端点处他们掠夺印第安人占有的广袤丰饶的土地。殖民主义的历史造就其霸主地位的稳固。中国主流经济学家的说法再次向我印证了他们有多爱美国:美国的经济发展好着呢。

美国作为金融中心的倒掉,全世界的经济被拖入深深的泥沼中。美国受的皮外伤,谁受内伤还是未定。当中国是美国债主时,中国可能就是受内伤的那个。一边是美元贬值,一边是美国强迫人民币升值,意味着所有中国实物经济转化成的美元随之贬值。金融海啸拉响了警报,后冷战资主的生机勃勃和兴旺发达其实是建立在巨大的金融泡沫之上,但US的金融泡沫建筑在全球血汗工厂、真实的劳动和实物经济生态之上。这才是悲哀之所在。

“金融海啸”的命题凸显了另一个命题:“中国债主”。站在中国位置上,叫“中国崛起”。当年全世界的财富都被迫用美元度量。中国被迫贡献给美国股市的财富显影为债主的身份。这个残酷的余震无穷的全球金融灾难不期然地显影了中国。因为中国金融和货币的相对独立和封闭,或者说中国介入全球化程度有限拯救了中国免于金融灾难,使中国成为所谓的“价值洼地”。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得以在一个封闭的社会环境中完成和健全了自己的工业化体系,得以在全民劳动尤其农民劳动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得以一个完备的国家工业体系和相对丰厚的原始积累进入到全球化进程中的这样一个前提,使得中国在这一格局下,呈现经济的高速增长状态。中国现在是世界第2经济体,占有世界总产值的1/4。“中国崛起”在何种意义上被指认?

“康乾盛世”的中国是世界最大经济最发达的区域,最大的手工业品生产国。鸦片战争的爆发,血泪斑斑百年记忆,中国从尖峰跌到谷底,我们用后殖民理论去反观,为什么中国文化的发生,我们有那么的强烈的民族耻辱感,那么强烈的自我否定,强烈的民族身份的自卑感,以及自我批判,恐怕与这种巨大的跌落有关。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在经济领先的状态当中,尝试修复某种正常意义上的身份认同,尝试恢复正常身份想象和国际地位。两百年的风风雨雨后,中国历史似乎走完了这一时段。

但是如果说美国的削弱,使中国进入角逐世界霸权的位置,抛开我的政治立场不谈——我反对一切霸权,这恐怕也太乐观了。在全球资主逻辑中,我们有两个致命伤:贫瘠的资源和众多的人口。第二个因素使我们在血汗工厂的基础上经济高速发展,但在帝国争霸战中绝对地处于劣势。中国道路不是中国如何成为美国的道路,如果是的话,不仅中国不可能抵达,而且中国在抵达过程中会把整个世界拖下水。美国的生活方式是极端耗能的,世界1/3-1/2的能量供给美国两亿人,试想全世界人不活也不能供养中国十三亿人。我们向往更美好合理富裕的生活,是人之常情,以中国人口之众多,幅员之辽阔,资源之贫瘠,什么是合理和共存状态的生活,是必须思考和创造的。否则中国兴也许世界亡,还是世界要亡中国,这是个很残酷的命题。

我在这三个坐标下定位。我再次做下辩护性的说明:我们拥有的不过是忧患意识。

我想做一个好衰老好保守的结论:21世纪第一个十年过去,21世纪不再是20世纪末殷殷期盼的伟大明天。与前两百年的前十年比较,21c是一个空白、苍白、平庸和三俗的世纪。我做这么一个保守、可疑和苍老的结论,是因为那些世纪之交飞扬着梦想、希望、各种新的可能性和各种尝试,而二十一世纪之初的苍白是,文化的一极化和主流的共同和绝对,是这样的全球截然。

《暮光之城》是给前青春期少女看的时候,你无法解释它在全球畅销到如此地步。主流的无所不在,带来的想象力的枯竭,社会的幼稚化和青少年化。青少年亚文化曾经是一个反叛的文化和空间,尽管带了太多的生理色彩,但那是对主流社会的一个威胁性的力量,但纹身和穿孔,这些在60S标识为对主流决裂的东西,今天被视为安全的,被所谓开放的工业文化所包容。我不是用精英立场去审判它,而是说它丧失了那样一种多元的挑战的不断打开新可能性的元素的全球性匮乏,摇曳生姿的多姿多彩的新主流在不同地方获得它们有效的讲述方式。

我朋友有一个朴素的质疑:不错,但是这种苍白和平庸难道不就是风云激变的二十世纪人们曾经渴望抵达的理想么?相对的富足,相对的物质改善,相对的对饥饿的消灭,相对的。

Ta说的很有道理,我这么说有两个立足点:它是一个空间的封闭而不是空间的开放,它是一个对现实的认可而不是对可能性的探索。今天的胜利者把20c称作撒旦的世纪,所有试图变革世界的努力都被称为恶魔的轨迹,20c之所以是革命的年代,风云突变的年代,所有最优秀的人们前仆后继死在我们今天看来毫不值得的死所上,是因为20c的人们洞察到了资本主义体制、现代文明逻辑自身的无法解决的困境。世界的苦难、疾病、战争、危机和死亡,是结构性的,是不可排除的,相对性的贫穷被削弱,但相对的富裕发生的时候,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种两极分化,这种掠夺,以及20世纪显影出的绝对性的瓶颈:能源危机和环境危机。资主自身无法解决,因为它是以效率和利润最大化为基本原则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利润持平就意味着亏损。所以它是呈加速度的没有闸的车。20c的风云突变和前仆后继是因为人们意识到我们必须寻找到一个相对这种文明和体制的alternative来让人们活下去。

如果把人类文明比作一天的话,到这一天即将终结时,人类才诞生。即使在地球这颗年轻的星球上,人类也是一个年轻的物种,因为人类还年轻,人类要活下去。人类有权利解决生存。维系活下去的前提是这个文明不能提供的,它可以许诺我们今天,当下和此刻,但不能许诺我们明天。1989年,整个变革寻找另类的尝试全部不战而败,世界进入资主高歌猛进的全球一体化一极化的尝试中。但20c前仆后继去努力的那些问题依然存在。

一个姑妄听之的说法:“社会主义在资本主义国家胜利,资本主义在社会主义国家胜利。”这么说是因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出现迫使资本主义国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健全社会福利,保障公民的基本权利。而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在社会主义体制的保护下尝试完成自己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但等社会主义阵营消失,最先受到冲击的是西方国家的福利体系,因为已经没有敌手,无需竞争,最残酷的剥削再次成为可能,因为别无选择。

21世纪的10年过去了,没有任何新的乌托邦产生,没有任何新的政治力量挟持着任何政治理想出现在今天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不同的文化表述向我们打开任何不同的文化未来,这才是悲哀。在这样一个变化的格局中,曾经产生于冷战年代的理论还有没有意义?理论何为?理论何谓?换句话说,批判是否是必须的,批判是否是可能的,批判究竟是否仅仅是为了批判,批判究竟居于社会什么样的位置?



电影理论批评与实践(二):今日电影
Posted by 立早

原文:http://www.lizaoo.com/?p=112

立早按:有好些天没整理笔记了。今天接着发。戴爷的课永远是饱满而热情的,这样的“热”让我没有多少阐释的空间。不如奉上原汁原味,供诸君参考。

以下是正文:

电影从来不是纯粹的。从最低层面的消费欣赏到最高层面的批判解读和思想建构,文本是绝对不够的。对于文学,文本中心是可以确认的,但不适用于电影。

不用我再次重复自己的滥调,电影是与生俱来的浑身沾满机油和铜臭的艺术。电影从诞生伊始,就是一个工业系统和商业系统。电影是一个文化娱乐工业系统。

二战结束,电视冲击,继而多媒体冲击,各种新媒体技术的冲击之下,使得电影自我确认和求生存之路便是娱乐工业。作为消费社会特定的娱乐样式,它到底娱乐了谁,它以什么来娱乐。二战以降,它越来越少履行文化功能和艺术功能,而突出履行了娱乐功能。它越来越多地与时尚、流行、青少年文化、奇观相联系。

电影刚满一百年,却已经是一个夕阳工业,但也始终是一个前沿娱乐工业。

电影最优秀的品质是虚怀若谷。它是最谦虚也是最张狂的艺术。前沿电影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科学、技术、文化、哲学、思想的所有最前沿的发现。它必须以第一时间汲取这些发明创造,努力将其纳入大众文化商业体制里来,尽可能吸收消化为自己的养分。

举个片名大家就可以明白,那就是《盗梦空间》。前面一个就是《骇客帝国》。它里面似乎有哲学、宗教、精神分析、心理学、数理逻辑、网游、电玩、最新的数码技术,然后它有真情、真爱,有生命的创痛,有社会的苦难所带来的苦涩感。它的确把它们都吸收和消化,吐出的则是娱乐养分。那么所有这些娱乐养分滋养出一个新的再度升级了的世界奇观。当人们狂热地拥抱matrix,写出几十万的文本阐释,无数的政治哲学社会宗教历史,其实真正引动人们观影狂喜的,可能刚好是子弹时间这种东西。盗梦空间使人们热情洋溢地谈梦谈弗洛伊德谈新科技谈思想控制谈环境危机谈数理逻辑谈埃舍尔,但人们震动的无外乎是那几面镜子所创造的一个视觉奇观,关于巴黎城怎么在你面前折叠起来。

谈今日电影,我们要意识到它是这样一个巨型的又如履薄冰的娱乐工业,这是一个认识和讨论的起点。曾经电影是最重要的大众文化,它接替了19C长篇小说的社会功能。它是教育、宣泄、原创,关于文化所能想到的一切功能它都承担着。20C上半叶的影院某种程度上接替了教堂的功能,你在里面寻求抚慰,寻求想象性交流,生命的表述和生命出路的指点,但之后这个功能被电视剧接替。就叙事的大众艺术而言,它被电视剧接替。

要理解当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大众文化,那个关键词是什么?IPAD

IPAD出现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IPAD是一个媒介,它到底承载了什么?到底是IPAD出现让电影获得一个全新存在的面貌呢,电视剧继续履行它的大众文化功能呢,还是IPAD会改变叙事性艺术面貌呢?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它迅速在全球化纪年方式把电脑推入历史。瞬息万变的新科技新媒体对整个文化消费和娱乐样式的刷新,这又是另一个大题目了。

回来讨论今日电影。电影以视觉奇观来娱乐至死。那个悲剧性预言即将成为现实,至于它成为现实后是不是杯具呢我也没有把握。两个证据:一个是IMAX的普及化,一个是3D技术的全面铺开。我在HK看阿凡达,号称是4D,我进去发现何谓4D呢,就是那个地板也会传动。那个杯具正在成为现实,20世纪最著名的反乌托邦预言:美丽新世界。人们从基因构成人种分布尤其是人种的阶级身份都已经被基因工程改造过了,你在试管里被制造成阿尔法,你就是统治者,你如果被制造成伽马,你就是挖煤的,而且你永远无法改变,因为基因链的排列让你毫无智慧可言,不能学习,不能改造,从人种分布、阶级分布被所谓的现代技术官僚的强有力的暴政和集权的社会当中,艺术是什么?

你在影院不光看到影像,不光听到声音,不光闻到香味……你可以十足地,不只是意淫了,你不用想象性地把自己投射到男女主人公身上去经历,比如说性爱的场景,你的身体就同时经历了荧屏上所经历的事情。在那个故事里,这是十足的反面乌托邦,十足的杯具预言,当阿凡达以成熟的3D技术出现的时候,我强烈地感受到悲剧性预言就要成为现实。但它是不是杯具,我非常卑鄙和庆幸地想,我是看不到了。希望你们也看不到。

奇观是一个不断升级的过程。电影是空前虚怀若谷的艺术,电影也是这样一种艺术:任何发明一经使用,立刻成为滥套。观众要求新意。这次把巴黎给折叠起来了,下次折叠什么?看《2012》的时候,我在发愁,你都把世界给摧毁了,下一次摧毁什么?但是不用担心,资本的力量总会诱发想象力。

这是今日电影的一个基本事实:娱乐工业,夕阳工业+前沿工业。

电视的出现使电影面临的不仅仅是观众的分流,而是曾经支持欧美电影工业的主体,中产阶级被分流。再引下盗梦空间,它和梦关系最小,和庄生梦蝶关系最大。《盗》这样一部大制作的电影把所有前沿所有尖端消化为一个成功的消费品时,它仍然要保持大众文化的一个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抚慰功能。我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心里多了一点暖意,多了几分踏实,我终于获得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不同的时代不同历史情境决定了大众文化工业提供的抚慰方式是不同的。

盗的抚慰是什么样的抚慰?就是主人公梦想成真,他终于可以和他的孩子们团聚在一起了。那么这个东西叫什么?这个东西很简单,叫做美国的核心价值。家庭价值。但此家庭价值非彼家庭价值。如果换个时期,可能我们对家庭价值的强调是一对恋人一对夫妻生死与共的爱,但在这个电影中爱是不够的,所以他们从梦的第四层卧轨自杀了,以便回归血缘家庭。

从《阿甘正传》开始,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的家庭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开始呈现,就是父子之家。为什么这么做?要对抗美国社会普遍的家庭结构——母子之家(单亲母亲抚养孩子)。这样一种表述直接联系着新自由主义在美国的兴起。新保守主义成功有效的叙事策略就是在美国社会来说崇尚家庭价值,就是在大众文化场域强有力地抨击母子之家怎样破坏了美国主导价值观,这样一个叙事策略。最后一定会回到核心价值。最好的参照系是《在云端》。在那里你会看到美国公众的现实处境,那份苦涩,那份无助是什么。

中产阶级本来就是家居型动物,是天生的宅男宅女。电视刚好满足了家庭这种父子母女团聚的共同分享的,电视这种媒体成为了家庭内景。电视成了家居生活的组成部分。它分流了中产阶级观众是很正常的,留下的是什么?青少年。14-24岁的青少年到70S成为好莱坞的主体观众。因此好莱坞今天的娱乐特征要结合着这个来讨论。

美国是一个殖民主义历史产生的国家,最大特征就是杀光了原著民,形成今天以盎格鲁-撒克逊新移民为主体的文化共同体。白人文化内部存在非常复杂丰富的种族矛盾。美国文化一定非常特别的。只有这样一个国家才可能没有历史,没有历史的遗产,也没有历史的负担。于是美国公众文化有一个特征,很不学术很无理地说,美国大众的心理年龄是青少年。

记得我读书的时候,林庚先生跟我们讲楚辞,说中国诗歌当中第一个成熟的意象是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换句话说,在那个年代,中华民族的心理年龄已经带有一定沧桑感。当然这是庸俗的比较文学,你们姑妄听之。

本身青少年化有美国大众文化的内在滋养。后冷战时代全球化的时代,以美国大众文化工业为主导,在世界范围内出现这样一种大众文化或广义的文化的青少年化的过程。也叫低龄化,幼稚化。

青少年化,不是只有14-24才消费文化产品,而是消费的人们的品味开始青少年化,否则无法解释哈利波特和暮光之城现象。哈利波特毫无疑问给青少年读,但它显然不仅为青少年所读,后来又专门出了成人版——你们不要产生恶劣低价的联想,内容什么都没变。(笑)成人版只是封面变得很庄严,因为成人携带它们在地铁里阅读,那个画着戴眼镜的小巫师的封面有点跌份。很有意思,看哈利波特不觉得有失身份,但拿着那个封面觉得有点丢脸。只是举这个例子,青少年化,是大家的品味和爱好向青少年靠拢,并由衷地感到满足。

HK和日本已经把暴力美学发展到了极致,我们已经对血喷泉、像切萝卜一样地砍人头,完全没有感觉。我们完全接受了吴宇森周润发式的英雄永远不死,我们已经不再追问电影的所谓现实主义原则,或在现实主义原则上受到感官刺激。而我们需要的感官刺激一个不断更新当中的变不可能为可能的我首先要让你看见的方式。这是互为表里的两个方式。

大众文化的青少年化和电影观众本身是青少年时,电影向各种青少年亚文化汲取养料。电影奇观化它们非常有意识地从动漫、卡通、电子游戏、网游中汲取养料。于是我们看到全球化当中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流向。文化的全球化某种意义就是文化的美国化,美国文化在塑造全球趣味。

当我们从今日电影角度看,每个趋向,都有丰富的印痕,我能辨识出的一个——东北亚印痕。日韩动漫、偶像剧,HK动作片、武侠电影、时装枪战片,这些东西流向好莱坞的电影,它对不同媒介的前沿创造的使用,已超出单纯意义的影像叙事。它直接冲击了一个最基本的东西——电影语言。

开始借用漫画,借助日本源远流长的色情漫画和服务于公司白领的漫画来作为主要来源,而同时直接地接受在此基础上出现的卡通片,及其跟更多的日本文化,所特有的青春崇拜创造出的偶像剧。

请大家警惕庸俗的比较文学。比如灰姑娘是不是从壮族文化中汲取的形象。《暮光之城》是灰姑娘的故事,《山楂树之恋》是另一个灰姑娘故事。重要的不是灰姑娘的原型,重要的是灰姑娘以什么样的方式重组和重新讲述,每次出现在什么样的上下文、结构式中,意味在这里。

从相邻媒体但不同质媒体获取养料的时候,它对电影语言形成了冲击。在主流电影获得票房奇迹,又叫好又叫座的电影,你会发现它们在基本镜头的设置机位的设置构图剪辑场面调度中大都具有漫画的基本素质,而摄像机不再按人眼观察角度,不再按情境中人物空间以及心理趣味来。这样一个社会文化工业的发展造成对电影语言的刷新,于是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反观电影理论的位置。

由于这样一个变化过程,我们就以影院为中心的电影工业来说,电影是夕阳工业。影片数是怎么急剧的下降,每部影片投资增加多么急剧,这些数据,不同我的观点是,他们看到的是影院电影,其实开始成为一个巨大连锁产业的一个环节。它更像一个广告。

DVD,T恤,鼠标垫,玩偶,水杯,项链,钥匙链,背包,剧里有什么卖什么,都会贵到匪夷所思。一个热卖影片至少有三十种以上延伸品,这个延伸品创造的利润远远高于电影本身。我们加工一件内衣赚5分钱,实际拿走的价格只有一毛二,那些东西如果made in china,将是无本万利。

因为电影是夕阳工业,每部影片都在豪赌,可能满盘皆输,可能盆满钵满。

嵌入式营销eg 007,表,领带,西装,车,枪支,

电影开始成为连锁产品的广告时,它也成为了商品广告。青春偶像剧被连篇累牍被制造出来,都是商业广告,俊男靓女身上每一样都是品牌。Eg《暮光之城》男主角开的车与沃尔沃公司一款车的促销行为直接相关。

电影艺术是电影广告得以成功履行商业功能的基础,更多成为直接的资本介入和电影作为商品之外的商业化行为。

当冷战终结,两极对立终结,新左派的位置也被抽空。电影学当年作为最激进的学科在60S是与冷战结构联系在一起的,新左派坚决批判资本主义,并且不因此宽恕苏联的专制暴政。欧洲艺术电影的前提是对抗好莱坞商业电影、意识形态和对欧洲文化的侵蚀,这是其贡献。

冷战结束后,两极对抗的空隙消失,欧洲艺术电影的尴尬地位:它们一方面不足以对抗洪水猛兽的好莱坞,一方面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后冷战三十年中,它呈现出一种特定的苍白,有两个方面:

真的艺术电影开始变成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小资产阶级的小悲观、小资产阶级的小哀怨、小资产阶级的顾影自怜。

极尴尬的、不清晰的社会批判。你不知道ta站在哪里批判,你不知道ta批判的指向和诉求是什么。电影理论和电影一样都受益于冷战。今日电影,不是说一眼望去都是主流,而是说在主流之外,其他的只成为主流的折影,而不能成为主流之外边缘的反抗的另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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