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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October 25, 2009
Friday, October 9, 2009
《音樂人生》的普及價值 - 鄭志慧
轉載自2009年10月9日信報,一篇少有的社會性分析
《音樂人生》的普及價值
新晉導演張經緯用了六年時間完成他第一部紀錄片《音樂人生》。製作成本只有9萬港元,需要台灣非牟利機構CNEX 贊助才能繼續拍攝。《音樂人生》在2009年香港國際電影節中引來注目。先後在內地及台灣放映,最後香港影院以「特別場」形式把它推出市場。電影未有帶來可觀的票房成績。但自7月中在香港放映至8月下旬,連續六十六場爆滿,要一直加映至9月上旬。港產獨立電影從來是小眾的事,《音樂人生》憑什麼得到影院老闆垂青及香港觀眾另眼相看呢?
《音樂人生》沒有引人入勝的劇情或華麗的背景。剪接技巧把十一歲及十七歲的黃家正來個強烈對比。在六年光陰裏,連在睡夢中都會發笑的男孩蛻變成一個不屈於世情的高傲青年。同一個奇才,對音樂有同一份執着及熱情,黃家正與家人、老師、朋友及校友們的關係訴盡人在社會裏為理想而掙扎的限制和憤怒。電影內容似是平平無奇,帶出來的訊息卻觸動人心。電影上映前後,各大報章都有篇幅報道,主要講述張經緯導演籌備電影的過程、戲中主角的獨特處、電影中的哲學及對香港教育的批評。本文將深入探討《音樂人生》引申的社會價值,並說明如何在一個年輕音樂奇才身上找到未來的香港。
人與天地合
《音樂人生》用了雙序幕的手法點明黃家正的音樂旅程。首先出場的是在熟睡中抵達捷克演奏廳的十一歲小毛頭黃家正。鏡頭一轉,快將十七歲的少年黃家正娓娓道出他的觀點。隨着「劇情」發展,觀眾發現除了啟蒙老師羅乃新,未有一個師友能分享少年黃家正對音樂/生命的執着。黃家正認為音樂跟人生如出一轍。人生/音樂的意義在於堅持信念和原則,與金錢和榮譽無關。
黃家正在七歲時初嘗音樂的美,體會到人世的局限。他在音樂中認知完美,明白完美如海市蜃樓,永遠都站在人的前方。十一歲的男孩自知活着的美好,卻困惑於生命不盡如人意的事實。他進一步去問:人為什麽存在?既然科學不能解答人為何而生,那必定是有「神」。若有全能全知的神,為何祂容許醜惡發生?孩子羨慕完美,卻被迫接受人世間善惡都一瞬即逝。不解而感到無限悲傷,男孩在鏡頭前禁不住痛哭流淚。
十七歲的黃家正依然認真地思索同一問題。他不否定神的存在,卻在人崇拜「神」的行徑裏看不見真美善。人每每視音樂為競賽或追求虛銜的手段,他們為勝利向上天祈禱,令黃家正對宗教卻步。黃家正否定建基於銜頭或成就的「人神關係」,申明只想做一個人。諷刺的是,將天人二分不但有違傳統中國文化中視音樂為「德音」的定義,更摒棄了西方古典音樂裏視天人合一為美的境界。舉一個例,布拉姆斯(Brahms)崇尚自然。我們在他的樂章中看到鷹與風爭持,在空中旋轉飛翔的動力,又深刻體會到人生在世,勞苦耕耘後內心的舒暢和喜悅。音樂的美令人感動於天的無垠而銘記生命可貴。
著名小提琴家曼紐因(Yehudi Menuhin)把巴哈(J.S. Bach)音樂的天人關係說明得更透徹。簡而言之:音樂不為自大自戀而設,它表達人在生命的苦難與矛盾中情感得到昇華。對上天充滿信念,人在困乏和艱難裏成就了天賦的美善並活出真我。在音樂中天人合一,人的心靈得到平衡,體會到人作為人的自我價值及責任。因此,音樂表達了生命裏的謙遜(humility)與尊重(respect)、驕傲(pride)與光榮(grandeur)。在音樂裏,人的精神(spirit)與智性(intellect)成全了一套優良的社會價值。
音樂和德育
曼紐因的解說跟中國傳統文化裏的「德音雅樂」相距不遠。《禮記.樂記》中講到「樂者,天地之和也」,就點出了音樂、自然和人的三角關係。美妙的旋律帶動人心,使人感受到天地間的和諧。人的心靈得到飽飫和洗滌,進入一個美善的境地,流露良好的願望。「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當音樂停頓時,餘音裊裊,人心得到憩靜和平安。有能力放下煩惱與悲傷,才能夠正面處世。無形中,雅樂成就了道德,使人力求完美,在社會裏活出個人理想及價值。
黃家正體會到音樂發乎人心並彰顯美善的特質,盼望與親友分享。少年輕狂但活出了一種「眾樂樂」的胸襟。黃家正堅定不移地相信當人打從心底裏明白音樂的真諦時,人生將會豁然開朗。他真心想與親友師長分享音樂的美善。師長朋友認同黃家正的才華,卻又受不住他狂傲而不留情面的性格。幸運的是,師友們都別具慧眼,坦誠認同他的超卓之處。學校樂團集訓時,雖然間有衝突,但有驚無險,最後齊齊整整地參與校際音樂節。
十七歲的黃家正表示他在中學一年級時已經不同意以音樂來逐鹿勝利的心態,但他一直未有把問題說穿。他希望在參與校際音樂節的過程中,與校友分享他的音樂世界。正因為這樣,他為室樂團的團友們揀了一首超時兩分鐘的樂曲,視比賽規則如無物,傲視同儕。在校際比賽裏,超時兩分鐘是一件大事情,要受處分。團友們進一步認定黃家正自高自大。對黃家正而言,他深信音樂的美並肯定團友的超卓能力。最終,室樂團得到冠軍,演奏水平深受評判推崇。同學們興高采烈。而令黃家正真正感動的是,他最終能帶動團友進入一個更美妙的音樂領域。音樂世界比獎杯更值得追求,評審結果只是錦上添花。
音樂才華成就了黃家正在群體中的責任感。音樂世界讓他高瞻遠矚、堅守原則。面對師友的質疑及批評,黃家正從未動搖。他的好友表示這少年天才自視太高,以「神」自居。其實,黃家正只在乎師友親人們有否開放心靈來感受音樂的無限。缺乏經驗和技巧,教育師友的責任是沉重的。校友們在音樂節中大獲全勝,情緒高漲。由始至終,他們都視獎項為最終目標,音樂只是手段,勝利的光環比音樂本身來得重要,最緊要的還是「贏」。觀眾望着黃家正身處人群當中,面部表情與眼神講出他早看透一切。他信守原則的落寞,令人黯然、欲哭無淚。
自主的人文社會
鋼琴家郎朗不下一次公開表明小時候父親用激進而暴躁的方法逼令他練琴,令他十分反感。小提琴家金力十歲便得到大師曼紐因的賞識,在西方接受全人教育,有驕人的成就。他回到中國大陸受不起高壓及霸權式的訓練,音樂生涯受嚴重打擊。相較之下,黃家正幸運得多。縱有萬般不善,香港社會為音樂奇才提供一定的生存空間。開放的雙親及優秀的學校象徵着香港這人文社會的一些「本錢」。黃家正反對父親及學校的價值觀。父親尊重他,忍耐並給予支持;黃家正的母校發揮了讓學生自主的開明風氣,使他一展所長,得以堅守理念。
人在音樂裏體會完美,在字裏行間認清真理,在社會生活中則不然。現實往往癡妄而紛亂,令人憤慨。渴慕天堂卻活在地獄,這是生命的弔詭,也是人文社會要力求上進所須面對的困局。黃家正是香港的孩子,他的處境反映香港人在沮喪和局限中力求完美的憤怒與堅持。自2003年五十萬人大遊行始,香港人清楚知道他們所確立的人文社會非旁人可以奪取。面對杞人憂天和蜚短流長的風氣,黃家正這香港孩子為我們重申一個信念──只要力求完美,堅持原則,勝利唾手可得。
十一歲已鋒芒畢露,近年卻像是「沉」了下去。導演問天才少年有何感想?黃家正一臉自信,回應說他的人生是音樂而不是虛榮和獎項。黃家正要超越的是自己──這說明了香港的故事。香港由戰後百廢待興,到七、八十年代成為國際都會。短短四十年間,由困乏走向繁榮,與世界同步。半世紀的歷史說明了香港市民過人的拼搏力及其優良的公民意識。由89年百萬人大遊行到九七回歸,又由97年的經濟衰退到2003年「沙士」襲港。說2003年是香港最糟的一年,它也是香港最光輝、最令人感動的一年。在逆境中,人性最美麗和珍貴的特質表露無遺。香港發出一個自由自主的人文社會的耀眼光芒,旁人無法比擬。在2009年的今天,香港要超越的已不再是別人或虛銜,而是要更肯定我們賴以成功的核心價值,並在社會各層架構中堅守我們一直引以為傲的精神文明和原則。
黃家正在室樂團中的一位團友,非常坦白可愛。他表明自己熱愛表演,享受在台上的感覺,長大後要成為出色的企業家。樂德培育在商業社會裏又有何用處?這問題回到現代社會精神文明的本質。思想家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及阿多諾(Theodor Adormo)在二十世紀初就談論到藝術變成商品的風氣。傅柯(Michel Foucault)在六十年代又指出知識被制度僵化的現象。歐美各地的經驗告訴我們,先進的文明都會必須解決現代化所帶來的社會病徵。香港要力求進步,就必須正視精神文明。
一個在香港出生、成長並受教育的十七歲中學生──黃家正──帶給我們重要的課題:不要以一時的經濟利益而遺失信念;不要因意識形態的爭拗而忘卻香港在世界經濟及中國歷史中承先啟後的角色。我們先要從個人價值出發,繼而在制度裏創造更大自主自立的空間。我們不應摒棄香港獨特的背景、文化與價值觀,反而要更珍惜已確立的優良傳統、制度及中西並重的精神。不要以我們的歷史為恥,更要以誠實、自信的態度坦然承認香港社會及市民所奠定的成就。只有這樣,香港人文社會才能茁壯,承傳優秀的社會原則和操守。
人文精神裏有對美的追求、對他人及社會的關懷以及自主創新的動力。香港人能否發展其開放、理性和勇於面對困境的人文精神,並為下一代創造更大自主空間?社會能否不單是以數字去衡量成敗,更以創新和超越自我為成功的標準?不分高低尊卑,各行各業能否在辛勞中得到尊重,並肯定個人價值?在享受個人成就時,能否感恩於社會並懷有回饋的心?在教化中認知和諧及群體力量,企業家在香港能否用樂團指揮的精神去領導機構、真心要讓員工發展所長、力求上進?香港能否有不因循、不跟風、不抄襲,自信而果敢的社會風氣?《音樂人生》為我們提出這一連串的問題。
作者為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亞洲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
《音樂人生》中的主角黃家正帶給香港一個重要的訊息:不要以一時的經濟利益而失去信念。